胡永红
2020年10月24日，辰山植物园执行园长胡永红发表“利用知识如何让植物更好地为人类服务”的精彩演讲（沈戚懿/摄）
今天我们的主题是“植物的力量”。要了解植物的力量，可以先从在座各位手头的一样东西说起，这就是纸。
一直到今天，造纸用的最主要的原料还是植物，以前用草本植物比较多，但质量不好，污染比较大，所以现在优质纸张都用木材来制造了。我国南方种的大量桉树，一个主要用途就是制造纸浆。作为一种可以大量制造、价廉物美的永久性信息载体，纸深刻地改变了人类文明。
这，就是植物的力量，特别是在造纸和印刷术结合后，植物的这种力量就得到了充分的释放。科学史界公认，正是大量印刷书籍的出现，有力地推动了西方的“地理大发现”、宗教革命和科学革命。这不仅是西方历史上的重大事件，也永久地改变了整个人类社会的面貌。
而在纸的发祥地中国，我们在造纸之前，已经大量使用竹子和木材制成的简册作为文字载体。竹子和木材当然也是植物。今天很多与书写有关的汉字，比如笔、简、策、籍等都有个竹字头。就是这些容易腐朽的竹简、毛笔和纸张，能够柔中生刚、以柔克刚。今天我们来辰山植物园，在辰山的南麓，可以看到一大片竹林，我们穿行其间，不妨想一想植物给人的这种力量。
我上面讲的，是植物赋予人的力量。其实植物自身就有强大的力量。任何生物的生存和繁衍，都是一个自给自足、自由自在的过程，并不是为了人类，植物也不例外。不仅如此，植物可以自己制造养分，理论上来说不需要其他任何生物也能存活，但我们人类却只能直接或间接地依赖植物而生存。例如，我们的衣食住行，尤其是食物的主要来源还是植物。如果没有植物，人类会灭亡；但如果没有人类，植物不仅不会灭亡，还将占领地球陆地表面几乎每一个角落。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，更显示了人类在自然和时间长河中的渺小。
南极洲在过去曾生存着繁茂的森林，这有化石为证，但是当地质活动导致它成为一片冰天雪地之后，这些森林就消亡了。尽管如此，只要有机会，植物就会想方设法重新在那里生存。我们且不论极度耐寒的苔藓植物，仅就能开花结果的种子植物而言，在南极洲居然也有两种植物——南极发（fà）草和南极漆姑草——在那里生存了几千几万年。上世纪50年代以来，由于人类的活动，又给南极洲带去了三种入侵植物，其中有一种草地早熟禾，在北方是用来铺设草坪的常用草种；另一种与它近缘、名字也像的早熟禾，在上海更是到处可见的杂草，大家在辰山植物园里面也能见到。如果你见到它，可以想一想，它竟然能够在南极定居，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！
说到入侵植物，便不能不提植物的另一种力量——破坏的力量。我想再把那句话重复一遍：植物并不是为了人类而繁衍，所以它自由自在地生长，有时候有利于人类，有时候也不利于人类。入侵植物就拥有一种不利于人类的破坏性力量。
辰山植物园一直在关注中国入侵植物的动态，为此积累了丰富的资料。今年年底就会有一套最新的五卷本《中国外来入侵植物志》出版。在上海地区，危害最大的入侵植物，可能要属“加拿大一枝黄花”，现在正是它盛开的季节。它的花很好看，在高挑的茎秆上长成鲜黄色的密丛，所以这种原产北美洲的植物，当初是作为观赏植物引入中国的。但是人类低估了它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，“加拿大一枝黄花”很快就在中国东部扎根，疯狂蔓延，占据了华东大片的荒地。它几乎拥有入侵植物的一切完美特征：有性生殖卓有成效，一株就可以结出上千枚种子，像蒲公英一样随风传播；此外它无性繁殖也很迅速，到了新环境还没什么天敌。在辰山植物园里面，因为有大量工人每日辛勤锄草，所以你不容易见到“加拿大一枝黄花”。但是要记住，这是以许多人力的代价换来的。
但话又说回来，“加拿大一枝黄花”以及其他入侵植物能够入侵，主要还是受到人类严重干扰的生境。如果是一片非常成熟稳定、生物多样性丰富、多种本土植物各得其所的植被，它是很难入侵的。所以入侵植物能够展示巨大破坏力量的前提，在于我们对成熟生态环境的破坏。这种破坏，既可以招来山体滑坡、泥石流、地面沉降、咸潮入侵等无生命世界的报复，又可以招来动植物的报复。
值得一提的是，农田是人类今天赖以生存的人工生态环境，但它同样也对自然生态环境带来破坏。我们一方面仰赖于农田提供食粮和其他各种植物原材料，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受农田开垦招来的大自然的破坏力量，其中同样有来自植物的破坏力量。且不说永远锄不尽的农田杂草，就连农作物本身也会因为它们遗传上的单一性，而有可能以一种自杀式的方式来报复我们。在19世纪，马铃薯遗传的单一性，就曾经导致“马铃薯晚疫病”在爱尔兰肆虐，引发了大饥荒，很多人饿死，还有很多人被迫移民海外。直到今天，爱尔兰的总人口也没有超过“晚疫病”暴发前的最高值。而今天，香蕉、柑橘等许多单一品种的作物，也仍然面临着类似的风险。
我刚才提到了多样性。在今天，植物多样性就是植物最大的力量。总的来说，随着工业时代的深入，植物制品在人类经济生活中所占的比重是在下降的。虽然我们还在造纸，还在种田，但是我们已经不再大量靠植物建造车辆、船舶、桥梁、房屋了。我们也不再完全依赖植物为我们提供药物，因为一百多年来的化学合成，深刻地改变了人类常用药物的面貌。
然而，植物多样性，不管是遗传多样性、物种多样性还是生态系统多样性，都一如既往地为人类带来巨大利益，展现着巨大的力量。毫不不夸张地说，植物多样性是人类能在地球上生存的基本保障，因为它在竭力维持着地球生态环境的繁荣稳定，然而，植物多样性的力量又是一种脆弱的、容易消失的力量，需要我们的保护，才能充分发挥出来。
与人类历史的这个进展同步，植物园在历史上的主要功能也经历了几次变动。比如植物园曾经是积极引种经济植物、服务国家战略的先锋。在这方面，植物园界最津津乐道的例子就是橡胶树，当初正是英国历史悠久的皇家植物园邱园，与英国在印度、新加坡等地的殖民地植物园紧密合作，才把从橡胶树的原产地巴西那里搞来的种子种出了幼苗，种到南亚和东南亚地区，从而在这些地方建立了庞大的橡胶种植产业。
今天，我们也仍在为开发利用植物而孜孜努力。如今辰山在研究鼠尾草、黄芩、牡丹，希望能够从基因、从植物代谢途径这样微观的层次，了解植物这座“绿色化工厂”的运作奥秘，从而可以对植物资源加以人工改造，创造出有效成分含量更高的植物品种，获得那些还难以通过人工合成获得的原料。当前，新冠肺炎疫情还在全球肆虐，虽然大家都在期盼疫苗的研发和应用，但我们也不妨对于植物药寄予一定期望，也许我们有可能从当前初步证明有一定疗效的植物入手，通过代谢途径的了解和改造，创造出能够对付这类病毒的全新药物。
尽管如此，比起一两百年前来，我们保护植物多样性、保护植物为我们营造的这个宇宙中惟一宜居的家园的任务，现在确实更迫切了。在这方面，植物园再次承担了重要的任务。辰山植物园的一项重要工作，就是通过引栽华东地区野生植物，来保护这一地区的植物多样性，同时也保护了野生植物资源。
不仅如此，通过有关植物多样性的知识，植物园还可以帮助大家更好地发挥植物的正面力量，更精准地阻止植物的破坏力量。辰山无论是研究行道树的土壤环境还是研究立体绿化，都是希望能让我们喜欢的植物能够在改良的环境下，更积极地发挥它们自己的力量在城市中生存，而我们不太喜欢的植物能够被控制，收敛起它们的破坏力量，这也是今天植物园要研究的重要问题之一。
总之，我们希望今天的公众都能了解植物力量，了解植物园的作用。希望我们一起努力，让人与自然和谐共生！
（作者：上海辰山植物园执行园长）
辰山东湖之秋（沈戚懿/摄）